【那些远去的人和事】被岁月淹没的青林沟姚家

作者宋传轩

这青林沟实在是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,如果你沿沟而上,走到尽头,也不过十里八里。但这里地势奇险,山高谷深,崖悬水急,夸张一点形容:那也是莺飞不得过,猿度愁攀援之地。峡谷两边林木葱茏,青山叠翠,谷底一条清流,时急时缓,四季不断,从古流到今,注入望坪坝子里。青林沟两边的山坡上,散居着一些村民,木屋土楼,竹树掩映。我要说的那姚家就深藏在沟北面的半山坡上。

我最早知道龙坪乡青林沟姚家,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。当时中央有政策,要给已经改造好的“四类分子”摘帽。我被派往青林沟,当时叫青林大队,给一个叫姚信成的人办理“摘帽”的材料。我派人把姚信成叫到大队部(刘家垭子)。姚信成个子不高,脸庞清瘦,嘴上留有三须胡,戴一副眼镜,举止文雅,一个旧式文人的模样。我给他简单地讲了讲有关政策,然后给了他几张纸,叫他写一个个人简历。他带有自来水笔,不一会儿,简历就写好了。我坐在一张椅子上,姚站在我面前,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读简历,我至今还记得,是旧式文人那种哼读,很有些意味。简历用半文半白的文字写成,语句通顺,条理清晰,我为此对他生出几分敬意。记得他当时已六十开外了,但站姿笔挺,有一种训练有素的军人风度。简历中叙述,他幼读私塾,后在“六高”毕业,又到武汉某军校接受军训,之后跟随其叔叔姚维宋从军,驻军陕西,任营部秘书官。在和他的交谈中,得知其祖父叫姚家振,清末曾留学日本、德国;两个叔叔,即姚家振的两个儿子,一个叫姚维宋,国民党炮兵营长,据说解放前夕做到了师团级,一个叫姚维宽,在国民党国防部就职。1949年,他俩都随蒋介石去台湾了。改革开放后,据说政府有关人员曾叫姚家的后代与去台湾的亲属联系,争取他们回大陆探亲,但不知是什么原因,没有结果。

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,这青林沟姚家的事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打听,主要是姚家振这个人物。他早在清朝末年就从这大山里走出去,东渡日本,又留学德国,怎么说也是当地的一个历史人物,值得记录,应该研究。

今年初秋的一天,我约亲戚黄某驱车前往青林沟,实地查考姚家振的历史信息。我们直奔姚家老屋。本来听说姚家的老屋早就拆光了,但我仍然坚持就是只剩下个屋场也要去看一看。当然,在这之前就听姚家的后人讲,姚家振父亲的墓就在姚家老屋附近一个叫石柱坪的地方,我猜想这墓碑上一定有关于姚家振的记录。这是此行的主要目的。我们来到姚家老屋场,只见横着竖着有好几栋房子,但这都是近些年新修的,当年姚家的老屋已完全无迹可寻了。茫然中,我站在老屋场环顾四周:门口下方不远处,就是幽深苍翠的青林沟峡谷,抬眼远眺,峡谷上方是一线高耸入云的大山,半山间突现出几处白森森的悬崖绝壁,给人一种雄奇壮美的感觉。老屋场就在青林沟这边半坡的一片台地上,后面和左右被郁郁葱葱的环形大山半包围着。按照中国传统的风水观,当年的姚家老屋,背山面水,青山环绕,无疑是一处风水宝地。我曾经疑惑过,在这样的深山峡谷闭塞之地,怎么走出了姚家振这样的人物,这次才听当地老人讲,过去有一条古盐道从姚家门前经过,这里虽偏远但却不闭塞,即使不出门也知天下事。古盐道从四川巫山培石上来,经过楂树坪、十八格、刘家垭子、青林沟通向望坪;再从望坪经三里坝、河水坪、擦擦破、凉风垭、马水河到达建始县城。姚家当年经常在门口路边摆些桌凳茶水,供来往行人免费饮用。

我们在老屋场转悠,居住在这里的几个村民听说我们要找姚家振父亲的坟墓,其中一个八十多岁的姜姓老人告诉我们,这厢房屋背后就有一座姚家的老坟。我们立马转过去,果然有一块高高的墓碑兀立在那里。我快步走过去识读碑文,正中一行大字为:“清例诰故显妣姚母张太君老夫人墓”。再细读碑文,姚家振的名字列在孝孙一栏里,碑文曰:“举人姚家振,妻张童氏”。碑文还记载:“令孙振,先文后武,越数年之勤,修航海梯山,列三品之显职。”读到这些碑文,蒙在姚家振身上的谜雾渐被揭开。原来姚家振不仅是举人,还位列三品显职,相当于现在的副省级,可谓高官了。碑文中“修航海梯山”一语,出于南朝《宋书》“明所照,梯山航海,风雨所均,削祍袭带”,意思是比喻登山渡海,长途跋涉,行踪遥远,地域广阔。这里应指姚家振走出山乡,漂洋过海,学业成功。关于碑文中“例诰”二字,“诰”是朝廷的诰封,“例诰”,即依例诰封,或先例,或惯例。由此可知,这位“老夫人”的墓碑即姚家振祖母的墓碑,并不是民间随便立的,而是由朝廷诰封的,诰封的原因,应该是姚家振中举并位列三品显职。因为在中国古代,母因子而贵,祖母也不例外。再看这墓碑的规格形状也与民间的大不相同。碑体比一般民间墓碑高大,碑帽为多边形,上窄下宽,好似一方印。碑帽面上刻有图案,隐约为中间一桌,两头各置一太师椅,一人坐在太师椅上,一人站立椅边,好像是一个书房或者办理公事的场面。碑文书写很工整,应是用馆阁体书写的,刻得也很好,一百多年了,仍清晰可辨。此碑立于壬子年民国元年。于今为止,在建始县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样式的墓碑。为此,我反复叮嘱随行的姚家两个后人,一定要保护好这处墓碑,可能不仅是你们姚家的祖坟,应该还有一定的历史和文物价值。

离开姚家老屋场,按照我们最初的计划,到石柱坪寻找姚家振父亲的坟墓。石柱坪离姚家老屋不过几里路,就在青林沟峡谷半岩里一个较平坦的地方,现在已被茂密的草木复盖了。路很难走,不如说实际上就没有路。一个姚家的后人拿把镰刀在前面边砍边探路,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紧随其后。一路上都是齐肩深的杂草灌木,和遮天蔽日的丛林,还要经常手攀着树枝过悬崖峭壁。可以算是披荆斩棘,艰难前行。好不容易走到石柱坪,果然有两根几十丈高的石柱挺立在丛林间。石柱表面凹凸不平,险不可攀,岩逢里生长着不知名的奇花异草。如果不是生在这深山峡谷,的确是一处寻幽觅胜的好去处。姚家振父亲的坟就在这石柱坪上沿的岩根下。墓较大,是夫妻合葬墓,为民间普通坟墓样式。其碑文曰:“姚公传学,字敏之,勤俭起家,伉丽甚笃,子女各一,女适黄姓,子即德国留学生,姚君子麟是也。君于辛丑岁承公命,肄业湖北武备学堂,家鄂督张文襄公选派赴德学炮科。此时海禁初开,多以运通异国为虑者,君即受命矣。驰书报公,公泰然置之.......及学成归,荣鹰鄂督练公所提调未几,武汉反政,发黎黄陂赞襄戎机,擢任水师协统........子麟君没于武昌......”这里的子麟君即姚家振。

湖北武备学堂,光绪二十二年张之洞创建,教师聘自德国军官,学生选自文武举贡生员及监生等。三年学成后,择优派赴外国留学深造。湖北武备学堂学生待遇丰厚,学生开支全额公费,每月还发给赡家银四两,生活平时三荤三素,每月朔、望(初一、十五)打牙祭。碑文中“督练公所”,即清末各省训练新军的机构,设总办、帮办、提调等官职。姚家振所任提调,为处理日常事物的官员。“水师协统”,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旅长级别,属高级军职。辛亥革命武昌起义时,黎元洪任的就是新军协统职务。碑文中“黎黄陂”一语,即指武汉市江岸区的一条街,建于1900年,以辛亥起义领导人黎元洪的名字命名。

据姚家后人讲,姚家振还任过湖北兵工厂厂长,四川省电话局局长;懂七国语言,且文武双全,孙中山要他打武汉坐武汉,但他没有遵从。振为人谦虚随和,在退居青林沟老家期间,乐于为乡里乡亲帮忙,而且从不收授礼物。他对人和谐可亲,遇到文化人谈文化,遇到农民谈农事,遇到叫花子谈流浪之苦,入乡随俗,平淡为人,不嫌贫爱富,不居官欺人。姚家开头很贫穷,住两间茅草屋,靠勤俭起家,以耕读传家。为供姚家振读书,姚家不惜倾其所有,还向亲朋借债,一度家里只剩两升糠壳子。姚家振看到家里贫寒,一度也不想读书了,其父便对他说:“你不想读书了,就回来跟我背火粪。”一次父亲故意给他筐子里多上了一撮箕,他站不起来,一头栽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,于是对父亲说:“我还是去读书”。从此,他刻苦认真,熟读经史,经过数年寒窗,终于高中举人。据说姚家振中举后,荣归故里,家乡人迎到望坪,鞭炮从望坪一直放到青林沟姚家。相传,姚家振中举后给家里写信,要家里准备起屋,其父母看信后说:这娃娃只怕是读书读惶昏了,家里穷成这么个,只剩两升糠壳子了,还起得起屋。原来姚家振中举后,就有丰厚的俸禄,按月可以到省里领银子。据说姚家修屋的钱、工匠等都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。姚家老屋修得很气派,三个天井,周围有院墙,进大门一个大天井,中间有亭子,两厢各有一个小天井。老屋为木架结构,解放后还做过小乡政府。

据史料记载,光绪二十五年(1899年)建始的姚家振、吴经铨、黄德馨去日本留学,这应该是建始最早公费留学日本的。光绪二十九年(1903年),姚家振留学德国,学习炮科。当年建始去德国留学的还有花坪的朱和中。中国留德学生人均治装费50镑,每年学费120镑,均从清朝海防军费中支出。

据其父墓碑碑文记载:“子麟君没于武昌(大约1937年)子麟即姚家振的字。又据其重孙姚某讲,高祖过世后葬在武昌洪山。(2018年9月初草于建始 编辑蔡楚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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